學術研究

Oct.11.2023

親愛的日記:關於謝貽娟的那些自畫像 |文/ 黃靖容

親愛的日記:關於謝貽娟的那些自畫像

文/黃靖容

 

  從1990年代開始,謝貽娟走上自成一格的藝術之途,以「非空間」(None-Space),為發展主軸,多以「藍色系列」作為代表以及廣為人知的經典。然而謝貽娟也創作「自畫像」(Self-Portrait),在英國住處的專屬角落,記錄每天的自己,他畫了無數張自畫像,成為少見自畫像數量如此多的藝術家。

  談到自畫像,不免想到杜勒(Albrecht Dürer,1471- 1528)。他在西元1484年13歲的時候就畫了第一幅銀筆畫的自畫像,1493年27歲在威尼斯遊歷後畫了一幅如王公貴族自畫像,而後又於1500年畫了一幅具有表情張力的自畫像。約翰・伯格(John Berger,1926-2017)曾針對杜勒這三幅自畫像撰寫〈杜勒:一幅藝術家的畫像〉(Dürer: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),陳述杜勒的自畫像以及在畫中的裝扮、表情及氛圍都與藝術家的生命經驗與生活有關。他更在文章提及人為何要畫自己的理由,站在觀看者和擁有者的心態,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畫像。他說「畫像是一種證據,一種或許可以比自己活更久的證據,證明自己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」 。謝貽娟雖然在2017年因病離世,她的自畫像卻成為她留在這世上多樣且豐富的模樣、生命力,延續了自身存在的價值。

  謝貽娟的自畫像有時運用油彩,有時單純是鉛筆,有時則是鉛筆搭配水彩。從較早期的自畫像來看,多有野獸派(Fauvism)粗獷的筆調與輪廓、大膽色彩的交疊,也運用顏料低流、快速的厚塗、刮刀等畫具,以及造就如同表現主義(Expressionism)的詭譎、浮動的氛圍。時而陰鬱、時而懷疑、時而歡愉,時而沉著,冷熱交替,呈現躁動的軀殼與靈魂。 

  在一些自畫像中,謝貽娟也嘗試大量色彩的平塗,以及將臉型、五官、胸頸以上的範圍化成各種變形的幾何,背景多半使用「紅色」與「紫色」。「紅色」是三原色之一,在南非The Stadsaal Caves 就留有紅色繪製岩石壁畫,可見「紅色」源於自然生產的顏色之一,具有原始的生命力,如同血液的顏色,更富有存在感,而「紅色」也通常也有權力、慾望、勇氣、警示、挑釁等象徵。而在可見光譜中,「紫色」是波長最短的色光,瑞士表現主義畫家、包浩斯(Bauhaus)教師、色彩理論家約翰內斯伊頓(Johannes Itten,1888-1967)在《色彩的要素》(The Elements of Color)提出色彩相關的形式、特性等相關理論 ,偏暗的紫色與明亮的黃色形成一種對比,但因為包含紅色,所以在冷色系中帶了些微的暖色調性。這兩種多元且具矛盾性的顏色,在謝貽娟的自畫像中更顯有趣;謝貽娟將自己的五官簡化,建構多變的表情,誇張變化的臉蛋及五官比例,以及用潦草的快節奏筆觸堆砌出部位形態,或單純的線條勾勒輪廓,就如同卡通漫畫中的人物,在「紅色」中顯現的情感的張力,「紫色」則顯現了神秘的自我,在這兩個卡通主角常使用的顏色裡,謝貽娟在自畫像中化身的造型更顯生動、百變。有些作品謝貽娟也以灰色調,以及四肢與臉部的互動,展現憂鬱、猙獰等情緒張力,這些都足以看出謝貽娟使用色彩表現自我情緒的繪畫能力。

  謝貽娟有時也用簡單線條,表現如插畫與漫畫人物的自己。謝貽娟似乎在嘗試「減法」創作,滿滿的髮絲、充滿肌理的膚色、立體的五官等以幾條鉛筆線條、黑線條表現,就如同馬蒂斯(Henri Matisse 1869 ~ 1954 )褪去了他色彩,那些簡單的線,如此純粹,但卻能帶出自身的情緒與情感。另外有些自畫像則使用簡單的素描形式,有些則以鉛筆勾勒出一些深邃的輪廓後,部分以水彩上色,增添細節之處的量感與活力,頗有英國水彩畫的調性。這些充滿童趣的自畫像,彷彿在如此的「簡約」中,看到去掉生命包袱與形式的謝貽娟,展現她心中最純粹、透明、乾淨的靈魂,是她追求藝術創作的初心,還有那顆和小時候一樣對這世界的好奇心及赤子之心。

  有些自畫像則與她養的貓一同入鏡,如同藤田嗣治( Fujita Tsuguharu,1886-1968)在巴黎與他的貓咪互動一樣,「同框」紀錄生活面貌。約翰・伯格在〈為何凝視動物?給吉樂・亞歐(Gilles Aillaud)〉提到動物和人類缺乏共通語言,所以永遠保持著差異與排斥,也是「平行」的生命,但卻能提供不同於人類同伴的「相伴」,人類在此可能被視為另一種動物,進而產生同病相憐的感情。寵物也可能提供人類一面鏡子,照見人類自己無法反應之處 。謝貽娟除了與寵物貓一起入畫,有些自畫像甚至將自己化為貓,以貓的視角看待身處的世界,在「換位」與主體轉換中,體悟生活當下的自己,更看出「貓」對於謝貽娟在「陪伴」之間產生的慰藉情感。謝貽娟也使用「攝影」作為紀錄自我的方式,她製作了很多陶土作品,看似人的顏面及體態,抑或抽象的團塊,並用相機將其記錄,以兩種媒材交織出日記的新頁。

  從謝貽娟的自畫像中,看見了謝貽娟對自我的凝視與描摹,在線條、色彩等形式元素的增減與表達之間,達到自我的造境。這些自畫像就是謝貽娟的「日記」,於藝術之路探索與日常生活心得點滴。在自畫像體現身處環境所造就的超我之下,謝貽娟於自我的畫筆之間尋找平衡或失衡,透過凝視自己,以畫作照映本我的模樣。「日記」是一個時空背景下,自己與自己,或與所遭遇的人事物有所連結的紀錄,通常以第一人稱出發,像喃喃自語,如自我對話的過程。寫日記的時候,通常能回想視覺、嗅覺、味覺等,甚至用聽覺聆聽自己的聲音,是過去的一個凝結,更是當下的一個省思與回憶。謝貽娟藉由色彩、線條及自我豐富的表現形式,刻畫了日日最真實的自己,也在作畫的過程中,觸碰自己的情緒,詢問自己的心,翻攪自己的思想。

  親愛的日記,謝貽娟的自畫像呈現她短暫人生中雋永的神態,如果生命是有限的,她的自畫像卻留下了無限的想像空間。我們會想像,像卡通人物的她,當天是否又展露鬼靈精怪的本性,憂鬱的他是否又擔心買顏料及畫具的錢不足,又或者在這匆促的光陰裡,思考何謂生命的意義?何謂存在活的價值?對於謝貽娟自身來說,在這浩瀚的宇宙裡,如何超越時間與空間,更超越自己,在她的自畫像中,皆留下自證的故事。猶如約翰・伯格說藝術家的「模樣」將藉自畫像留下,而「模樣」(look)一詞代表了個意義,第一為他的外貌和凝視,二者為透露出蘊藏在這個想法的迷思和謎 ,自畫像的模樣會質問觀者,是誰站在前方,誰試圖想像這位藝術家的生活?答案或許只能從「凝視」中反覆思索,以及尋找未知或已知的的答案。

 

參考資料

約翰・伯格(John Berger)著,劉惠媛譯,〈為何凝視動物?給吉樂・亞歐(Gilles Aillaud)〉,《影像的閱讀》(About Looking),臺北市:麥田・城邦文化出版,2017年。
謝貽娟,《非空間:謝貽娟》,新北市:采泥藝術,2013年
謝貽娟,《原・源・圓》,新北市:采泥藝術,2013年。
約翰・伯格(John Berger)著,吳莉君譯,〈杜勒:一幅藝術家的自畫像〉(Dürer: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),《觀看的視界》(The Sense of Sight; Writings),臺北市:麥田・城邦文化出版,2010年。
Johannes Itten  (Author), Faber Birren  (Editor), , The Elements of Color: A Treatise on the Color System of Johannes Itten Based on His Book the Art of Color, Hoboken: John Wiley & Sons, 1970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