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術研究

Oct.13.2023

謝貽娟的藍色畫作 |文/ 陳貺怡 (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)

謝貽娟的藍色畫作

文/陳貺怡 (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)

 

  謝貽娟最為大家所熟知的是她的藍色系列,雖然在早期的創作中不乏藍色的作品,但1997年以後似乎總是聚焦在一個很特別的顏色,也就是「藍色」。謝貽娟的創作生涯並不長,嚴格來講從1991年去英國留學之後才逐漸展開,卻在2017年因病去世驟然而止,在不到30年的生涯中,對藍色的潛心研究即長達20年。從謝貽娟留下的速寫本裡,可以看到許多與藍色相關的研究,例如對於不同色階的藍色之色彩研究;或是以藍色進行的其他形式研究:例如線條的各種狀態與動態、或以藍色顏料實驗潑灑滴淋技法,以及她非常喜歡的音樂性或自動性技法的研究等等。當然,這些研究也以其他的色彩進行,但謝貽娟總是不斷強調藍色在她心中的獨特性,在她的筆記本中寫道「我個人對藍色有極深的偏愛,總覺得藍色會講話,好神祕,不可思議,透明卻又很深遐…」,又說:「藍色是沉靜的,不張狂的,一種理性的姿態,一種精神上的穩定,一種身心靈上的平衡。」謝貽娟稱藍色為「哲學的顏色」,甚至將「藍色作為思考的底色」 。這種對於藍色的體悟與偏愛,最終在她定居英國之後的90年代創作出以藍色色粉繪製的單色畫,也就是所謂的《非空間》系列中的「粉末系列」。


  這些風貌獨特的作品擁有複雜的製作過程,以藍色壓克力顏料打底的畫面上,超自然般的浮出像是梵文又像是水波的形體,藝術家在塑造了這些細微而神祕的突起後,再以手將混雜了各種藍色顏料的「特調色粉」抹上去。這些擁有神秘召喚力的方形、長方形和圓形單色畫可以浩瀚有如宇宙,也可以微小有如一顆乒乓球,並且在懸掛著它們的空間中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光芒。事實上我們可能不應該僅僅將這些作品稱為繪畫,因為謝貽娟創作這些作品的目的,可能正是為了超越繪畫的邊界。而更驚人的是,這個邊界的超越,竟然只用了一個藍色就能夠達到。

 

  其實,如果藍色可以如此吸引謝貽娟和古今中外無數的藝術家,並且成為他們創作的核心,是因為藍色不是一個普通的顏色,這個色彩在整個藝術史裡堪稱獨一無二。人們通常認為藍色是天空與海的顏色,但荷馬史詩裡面把海的顏色叫οἶνοψ πόντος (deep burgundy),也就是深酒紅色,而亞里斯多德在研究色彩時,將色彩分為黑、白、紅、黃、綠五個顏色。可見在文明薈萃的古希臘文化中,人們較沒有察覺到藍色,因此也缺乏藍色的概念,但相對的,卻在海螺的萃取物中發現紫色,因此有關於紫色的神話傳說,這也說明了在大自然裡藍色很少見。相對的,埃及的語言中最早出現藍色這個字眼,埃及人也是世界上最早的藍色顏料製造者,因為他們把所生產的顏料賣到整個上古世界,人們才因此知道了藍色。藍色永遠都是最稀有、最昂貴的顏色,所以一直都是皇家的專利。拜占庭藝術的馬賽克鑲嵌畫中,藍色的部分因為價錢昂貴用的特別少。而中世紀的手抄本聖經或是壁畫在製作時使用的藍色顏料,都是以青金石(Lapis Lazuli)這種昂貴的寶石研磨而成。藍色顏料的大量的使用與平民化基本上要等到工業時代之後。因為工業的發展,人們開始以化學的方法來製造藍色原料,並生產製造各種管裝顏料。貽娟不是只使用一種藍,她在材料研究上非常用心,將能找到的群青、普魯士藍、海軍藍、鈷藍等等色粉,以不同比例混合後專門調製出來的,是一種屬於貽娟自己的藍色。


  藍色在19世紀工業革命以後,就變得比較普遍,所以藝術家開始大量使用藍色創作,並賦予特別的內涵與意義,例如畢卡索的「藍色時期」或康丁斯基所屬的「藍騎士」。米羅在一幅1925年的作品中畫了一團藍色,然後寫下一行字「這是我夢想的顏色」(Ceci est la couleur de mes rêves)。易安妮認為謝貽娟創作的轉捩點之一是接觸印象派繪畫,特別是莫內的睡蓮 ,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莫內著名的畫作〈藍色睡蓮〉。莫內不只畫睡蓮,還從1893年起在他的花園中鑿了一個水池種植睡蓮,當然他種植的睡蓮以白色與紅色為主,但在作品中卻以藍色調統御並整合了整個畫面。在莫內人生的最後階段,幾乎足不出戶的他把《睡蓮》系列當作不可能的任務來進行,因為去掉地平線後的畫面看起來近乎抽象,但事實上天光、倒影、存在於不同空間與象度中的植物、不斷晃動與變幻的水波等幾乎無一不具備,看似自然的碎片,卻是無限與無盡之自然的縮影,永遠表達不完,而藍色毫無疑問的更倍增了這種浩瀚無垠的感覺。


  而另一位影響謝貽娟至深的藝術家是克萊因(Yves Klein, 1928-1962),易安妮認為謝貽娟從2000年開始接觸克萊茵,但事實上她的藍色系列可以上溯到1997-98年,而謝貽娟本人或他的筆記本中也並未提及克萊因,但克萊因的藍色的確與謝貽娟的藍色存在著一種對話關係。克萊茵於1960年和他的顏料商好友 Édouard Adam以群青色加上某種特殊的黏結劑,創造了一種被他們稱為「國際克萊茵藍」的色料,並且申請了專利。Philip Ball將這件事情視為是一種藝術行動而非僅是商業行動 ,這其實是很容易理解的,因為克萊茵雖自稱畫家,但他實踐繪畫的方式更接近於一種緣自於創造性的神秘行動,而顏料的創造亦涵括其中。克萊茵從1954年開始畫橘色、綠色等不同顏色的單色畫,但1957年之後逐漸偏好群青色,認為後者是藍色的最高表現。而且有趣的是他也偏愛純色粉的難以捕捉與脆弱性,他有許多作品都是直接以色粉製作,與謝貽娟一樣。色粉缺乏光澤、難以塗敷、保存與收藏,但這些在他們看來不但不是缺點,反而強調了繪畫的純粹性與「非物質的物質性」。


  論到藍色,克萊茵曾說「藍天是我的第一件作品」,甚至描述自己在十八歲時仰望藍天,如何突然感覺到對破壞那片純淨藍色的飛鳥之厭惡。這種對於藍天的沉思,更接近於對於空無(vide)與非物質性的沉思。因此,1959年他在索邦大學的一場題為〈空氣的建築〉( L’architecture de l’air)的演講當中,克萊茵宣稱:「藍色沒有向度(dimension),它超越了向度,而其他的顏色則都有一個向度。(…)每個顏色都會引導我們與具體的事物連結,但是藍色只會喚起海洋與天空,所有有形與可視的自然中最抽象的事物。」 
克萊茵在藍色中體悟出的沒有向度、空無、抽象性與非物質性,很接近謝貽娟「非空間」的概念。謝貽娟一直相信有這麼一個空間存在於每一個人心中,她說「非空間」是「非物質的,就像空氣」,又強調它沒有任何的條規來對應,「沒有開始,也沒有結束」。又說「非空間」是「內心的、心靈的、精神的、充滿的、空無的、愉悅的、是沒有造形的、沒有形體、是清澈的、像霧般強求不得的,是自然的,會飛,是沒有時間的,是抽象的,是沒有定律的,更是沒有邊際的、無限的、美的!它存在於心底的深處!它是純粹的、單純的!」 這一連串的形容詞雖然無比抽象,但明確的指出「非空間」的無法形容以及謝貽娟的詞窮。這樣的一個空間顯然並不存在於有形質的世界裡,它指向的比較是一個存在於靈魂或想像中的神祕之境。

  但是如何以藝術作品來隱喻、象徵或再現這個世界?克萊因深信藍色單色畫是「唯一能觸及精神的絕對之物理性繪畫方法」。關於單色畫的奧秘,Denys Riout給予了最生動的詮釋,他認為單色畫是「缺乏再現的再現,不可視的可視」,但也因為這樣的空乏,使畫作充滿了強烈的意圖(intention),為富於想像力的藝術家們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,從而考驗藝評家的洞察力。 而克萊茵的單色畫顯然更進一步的挑戰了繪畫的定義,首先畫作的四個邊角都是橢圓形的,甚至某些畫作的平面上有一些立體的突起,破壞了繪畫的平面。事實上1957年克萊因曾在Colette Allendy’s畫廊舉辦了題為《純顏料》(Pigment Pur)的展覽,並直接將藍色色粉舖在畫廊地板上完成某種「裝置」,此舉使得色粉的黏合與繪畫的承載達到最高度的非物質性自由度,誠如他自己宣稱「讓顏料的顆粒以粉末的狀態達到完全自由的可能(…)非常合我意。(…)要釋放我在顏料商那裡找到的色粉,但又同時以繪畫的形式呈現出來,就只要把它們簡單地舖在地上。無形的魅力會將它們留在地面上而不加以改變。 」我們因此可以知道將顏料保留在色粉的狀態,對克萊茵而言是解放繪畫(但仍是繪畫)的重要步驟,目的當然是達到遠超過繪畫所能及之境。我相信謝貽娟也領悟到這點,因為她曾提到「非空間」必須以各種語言來描述與呈現,而身為藝術家的她只能透過視覺的方式來表達,若她選擇色粉狀態的藍色顏料,毫無疑問的是因為只有如此純粹與原初的狀態才能指向「非空間」的全然、純粹與自由,而藍色正是引導人們進入此空間的鑰匙。


  當然謝貽娟操作了不同形狀與大小的色面,正如同另一位醉心於群青色的色彩魔術師馬蒂斯所言「一平方厘米的藍色的藍,不同於一平方米相同的藍色的藍。」不同面積的藍色能為觀者的視感官帶來不同程度的刺激,製造出不同的感受。除了面積之外,謝貽娟擅長混合具有不同色光的藍色色粉,透過色光的研究,製造光影與深度的錯覺,在她熟練的操作之下,藍色充分發揮了拓展空間,達到無盡與無限的能力,它們即便仍被羈留於畫布之中,也仍然能衝破畫框溢出畫面,自由地進入展場空間中,更進入觀者的感官與意識之中,營造情緒與心靈的平靜、精神世界的浩瀚與深度,甚至是「時間」(time)與「永恆」(timeless)的意識,謝貽娟的「非空間」存在與否,事實上取決於觀者的精神內涵與他們的感受力,其過程就如同克萊茵1958年展覽《空》時,引用的哲人巴舍拉的名句:

 

首先,什麼都沒有;之後,有一個很深的空無;接著,一個藍色的深邃。 

 

參考資料

謝貽娟,《圓源圓》,台北市:采泥藝術,2003,頁16、41、44。
易安妮,〈謝貽娟—心靈空間〉,《謝貽娟—非空間》,台北市:采泥藝術,2003,頁24。
Philippe Ball, Histoire vivante des couleurs, Paris, Hazan, 2010, p.10.
Pierre Ropert, “Yves Klein, au-dela du bleu”, https://www.radiofrance.fr/franceculture/yves-klein-au-dela-du-bleu-6137778, 16/07/2023.
謝貽娟,〈藍及其所創造的一切〉,《謝貽娟—非空間》,台北市:采泥藝術,2003,頁16。
Denys Riout, La peinture monochrome. Histoire et archéologie d’un genre, Gallimard, folio Essais, p.14.
Yves Klein, extrait de « L’aventure monochrome : l’épopée monochrome », 1960 ca. https://www.yvesklein.com/es/oeuvres/view/940/pigment-pur/, 20/07/2023. 
“D'abord, il n'y a rien, ensuite il y a un rien profond, puis une profondeur bleue.” voir Bachelard, L’air et les songes Essai sur l'imagination du mouvement, Paris, Corti. 1943, p. 20.